孙策缓了语气。“厌胜钱是给孩子的,也需要这么讲究?”
“夫君,规矩应该从小培养,否则长大了也很难适应。五岁入幼稚园,八岁入小学,学的可不仅仅是经义,更是礼仪。夫君身边的陆议、诸葛亮、朱然,哪一个不是从小就学习礼仪,严守尊卑之别?”
第1858章 本末倒置
孙策明白了袁权的良苦用心。
先贤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后人说,三代成就一个贵族。实际上说的都是一个道理:贵族不仅是有身份,更是有修养。用眼下的话说就是注重礼仪,举止不能失礼,要彬彬有礼,进退揖让,言谈举止都不能出错,最好还能有儒学底蕴,说话都要引几句子曰诗云什么的。
这不是一两代人就能成就的,需要长时间的培养,三代成就一个贵族都是顺利的。
孙策前世是庶民,这一世是武夫。富春孙氏在孙坚之前是地方上小有资产的豪强,孙坚是官一代,孙策是官二代,而且父子都是武夫,作战很勇猛,礼仪很生疏,没有经学背景,离贵族的标准还有十万八千里。孙坚被王睿、张咨鄙视,孙策、孙权轻佻无威仪,并不是他们真的轻佻,而是他们不符合那一套礼仪标准。就孙策这一代而言,也许只有四弟孙匡和五弟孙朗从小就有机会跟着张昭那样的大儒读书,学习礼仪,将来可以像个贵族。
袁权提到的陆议、诸葛亮和朱然就是一个不错的例子。陆家是吴郡世家,诸葛家是琅琊世家,都是延续百年以上的世家,就算没出过显贵,在地方上也是有身份的家族,接人待物的礼仪是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一看就是世家子弟。朱然就逊色得多了,不管是朱家还是施家,其实底蕴都和孙家差不了多少,他和陆议、诸葛亮站在一起,区别就很明显。
袁权将他们三人并提是客气,不让朱然难堪,这本身就是一种礼仪。
孙策能理解袁权的良苦用心,但他并不打算接受。在他看来,贵族也分真假,真正的贵族是从内心里尊贵别人,理解别人,容忍不同意见又不失自尊自信,而不仅仅是那一套仪式。如果一边粗暴的践踏别人或者自己的人格,一边又强调进退举止,当面客客气气,背后骂骂咧咧,这不是贵族,这是虚伪。
儒家就有这种毛病。现在还好,最多只能算是初露苗头,后世尤盛,读书人基本就是伪君子的代名词,真正的君子万里挑一。这不是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而是儒家的学问天生就有这种基因。夫子说,尔爱其羊,吾爱其礼。明明已经无礼,偏偏还要留着羊,不是形式主义是什么?
孙策不喜欢那一套。他来到这个时代,也不是为了挽救这些繁文缛节,而是为了清除他们。
孙策捻着手指,看着伏在面前,大礼参拜的袁权,沉吟了良久。“姊姊,我对你们有伤害之处吗?”
“妾等有幸,得夫君宠爱,感激不尽。故而不忍旁观,敢效愚诚。”
“我对麾下哪位文武有污辱、践踏之失吗?”
“夫君待文武以诚,付以重任,有明君胸怀。”袁权越发恭敬。“妾斗胆进言,并非夫君有失德之处,只是担心有人恃宠而骄,反而辜负了夫君的一片赤诚。夫君,礼之为物也,圣人之所以饰人情,闲其邪僻之具,防患于未然。夫君欲建千秋功业,不可不察。”
“那姊姊觉得,是以诚待人好,还是以礼待人好?”
袁权沉默片刻,又道:“诚非鱼,礼亦非熊掌,并非不可兼得。诗传云:发乎情,止乎礼。内示以诚,外示以礼,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孙策点点头,又道:“虽非方凿圆枘,却也不是天作之合。以夫子之贤,尚有不得不见阳货之窘迫,何况他人?明明不喜,却碍于礼节,不得不虚与委蛇的事还少吗?若是诚与礼不可兼得,姊姊选哪一个?”不等袁权说话,孙策又道:“譬如现在,我虽然感激姊姊的至诚,却不赞同姊姊的做法,是直言当面的好,还是客气一番,虚应故事的好?”
袁权僵住了,再次顿首。“妾……妾愚昧。”
孙策起身,走到袁权面前,弯腰将她拉了起来。袁权不知是跪得久了,还是窘迫所致,粉脸通红,也不好意思看孙策,低着眉,垂着眼,局促不安。孙策轻笑了一声,摸了摸她滚烫的脸。
“姊姊,不可本末倒置啊。”
“妾……”袁权嗫嚅着,无言以对。
孙策拉着袁权回到案后,并肩而坐。“你最近在《孟子》上下了不少功夫啊?”
“风气所至,略有涉及。”
孙策笑笑,却没有点破。陆康印行赵岐的《孟子章句》,陆议在他身边讲读《孟子》,袁权不可能不清楚,她读《孟子》,引用《孟子》,不可避免的有迎合的意思,用心不坏,只是未明真谛。他读《孟子》,甚至行孟子之道,并不是他想依照孟子的标准行事,而是孟子的学说中有一部分符合他的目标。
“孔孟并称,孔子与孟子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
“如果让你选,你选哪一个?”
“我……”袁权沉吟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孔子是圣人,非议圣人是失礼。孟子是诸子之一,虽说如今地位日增,有人称其为亚圣,毕竟不如孔子。在这两个人里面选一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何必要选一个?”黄月英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道:“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弃之就是了。”
袁权不敢正面反驳孙策,却不惧黄月英,当即沉下脸,嗔道:“阿楚,圣人岂有不善者?”
黄月英不以为然,嘿嘿一笑。“就算不提夫君刚才提到的阳货那件事,夫子说的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够讨厌的。姊姊大度,不介意与小人并列,我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了好久呢。当然,孟子也不是无可指摘,他的文章读起来虽然过瘾,细细一想,只不过自说自话罢了,经不住检验的。”
“阿楚!”袁权提高了音量,变得严厉起来。“王仲任问孔刺孟,勇气可嘉,却非不可商榷,你身为吴郡木学堂祭酒,不是普通女子,一言一行都要谨慎,不可意气用事,为夫君招谤。”
“我自是我,与夫君何干?”黄月英眼睛一翻。“姊姊,你这《孟子》读得好不好,我且不置评,《士论》可读得不怎么样啊,实在愧对夫君救世的良苦用心。”
袁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孙策看在眼里,悄悄拍了拍黄月英的小屁股。黄月英白了他一眼,随即又笑嘻嘻地说道:“姊姊,我可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姊姊钻了牛角尖,好意提醒姊姊一二,你可千万别误会了。”
袁权深深地看了黄月英一眼,又看看孙策。以她的聪慧,怎么可能看不出孙策与黄月英之间的小动作。
“多谢妹妹指教。”
第1859章 萌芽
黄月英一手掩嘴,一手连摇,眼睛笑得如新月,像只得意的小狐狸。“姊姊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哪敢指教姊姊。袁氏是经学世家,学问精深,内能修身齐家,外能辅佐夫君治国平天下。我不过略懂些杂学罢了,不当大雅之堂。若不是遇到夫君,谁会把我当回事?”她冲着一旁的冯宛眨了眨眼睛。“宛姊姊,你说对不对?”
正在逗女儿的冯宛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扯到了自己身上。孙策也有些诧异。听起来,黄月英不是随口说的,这是早有预谋啊?平时看她们一团和气的,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啊。
袁权苦笑。“阿楚,姊姊平时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妹妹包涵。你我既为姊妹,便是缘份,我没有你那样的聪明,造不了抛石机、海船,更没本事辅佐夫君治国平天下,你又何必如此。姊姊痴长几岁,反应慢,跟不上,你就点拨点拨我吧。”
“岂敢,岂敢。”黄月英一点诚意也没有地谦虚着,偷眼看孙策的脸色。孙策看得懂,黄月英这是早就有话要说,只是没找到机会,今天想说个痛快了。他笑道:“阿楚,权姊姊说得对,我们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各有所长,也谈不上什么指教、点拨,就当是互相切磋吧。说实在的,我也好奇得很,你是怎么看待这几位先贤的。”
黄月英假模假式的谦虚了几句,清了清嗓子。“既然夫君有令,这儿又没有外人,我就想到什么说什么,有不当的地方,正好也请夫君和姊姊指正。我虽然没什么学问,这脸皮倒是厚得很,不怕批评。没办法,这几年虽说小有成绩,失败的次数却是数不过来,早就习惯了。宛姊姊,你说对吧?”
冯宛笑笑。“是啊,木学堂与其他诸堂不同,失败是常有的事,十个方案里能成功一个便算是运气。我今年是偷了闲,让阿楚一个人受累了,想想真是惭愧呢。”
袁权露出一丝讶色。她知道木学堂遇到了麻烦,却不知道木学堂一直有麻烦。她随即想起黄月英当年试制巨型抛石机失败,被砸断了腿的事,不免有些后悔。她很清楚黄月英在孙策心中的地位,一直也比较留意,从来不敢亏待黄月英,现在却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她,以至于黄月英不肯私下解决,居然要当着孙策的面让她难堪。
究竟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