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节(2 / 2)

策行三国 庄不周 3696 字 18天前

黄月英也叹了一口气,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相衬的沉稳。“是啊,木学堂与其他诸堂不同,这里失败比成功更多,十个方案中能一个成功便是难得的运气,所以我也不相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方案,至少我们没有遇到过。如果说木学堂还有点成绩,那这些成绩都是一步步的试出来的。试了错,错了再试,一点点地向前走。做一些物件尚且如此,治国平天下比这复杂多了,怎么可能不出错,又怎么可能有什么完美的方案?所以姊姊说圣人不会有错,我是坚决不相信的。”

袁权嚅了嚅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姊姊若是不信,有空去木学堂,我让你看一些图纸,那些图纸看起来都很完美,每一张图都是我们的心血,每次试制之前,我们都希望能成功,但图纸就是图纸,哪怕是再完美的图纸也不代表能成功,有些甚至错得很离谱。”

黄月英双手互握,看看袁权,又看看孙策。“我从小随阿翁学习木学,做过一些东西,以前也觉得很简单,每次都能成功,可是现在回头看看,那些东西也许能用,却算不上完美,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我在木学上也算是小有经验,做起来来还磕磕绊绊,孔夫子只做过不到两年的大司寇,孟子甚至根本没有入仕执政的经历,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治理天下?”

袁权忍不住说道:“阿楚,治国与木学不同,孔夫子虽然入仕时间不长,却通晓典籍,深知古今政务,又周游天下,见识广博,明知利弊。他为大司寇,鲁国不是大治了么?”

“姊姊是说他杀少正卯,鲁国大治的事?”黄月英冷笑一声:“如果杀几个人就能天下大治,那董卓岂不是最会治国的人?这种话,恕我不能相信。”

袁权一时无言以对。

黄月英又说道:“姊姊说孔夫子周游列国,明知利弊,那我倒要问问,既然孔子治理鲁国不过数月,杀了一个少正卯便能大治,为什么其他国君一个都不用他?鲁公昏愦,难道其他诸国的国君就一个明智的也没有?好吧,我们退一步,就算当时的诸国国君都昏愦,那孔子以来近七百年,有哪一位国君以儒术而强国的?孝武皇帝?还是王莽?”

袁权很尴尬。

“既然没有一个人用儒术治国成功过,那凭什么认为儒术能治国?就像我画了一张图,看起来很美,但谁也无法造成真正的船,你说是我画错了,还是那些造船的工匠不行?难道说我杀几个工匠,这船就能造成了?”

袁权忍不住反驳道:“依妹妹之见,这孔孟不过与赵括一般,而儒门经籍也只是中看不中用的空言?”

黄月英无声地笑了起来,摇摇头。“我没有这么说,姊姊也不必着急。我刚才说了,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弃之。就像我们画过的那些图纸,即使失败了,里面也总有可用的东西,虽然没有一个方案是天生完美的,可是只要我们把那些有用的东西积累起来,每次进步一点点,最后总会有收获。抛石机、织布机、海船,不都是这么做出来的吗?我相信治国也差不多,与其相信圣人,相信经籍,不如一步步地去试来得实在。”

袁权沉思良久,转身向黄月英深施一礼。“妹妹所言,让我大开眼界,受益匪浅,只是我有一点不解:难道讲规矩,论尊卑就不能治国了?你们木学堂的匠师也是分不同等级的吧,总不能谁都来指手划脚,匠人去试制,你这个祭酒却去执斧?”

黄月英点点头。“姊姊说得对,木学堂也是讲规矩、分尊卑的,不过我们的规矩是能者尊,不能者卑,而不是反过来,尊者能,卑者不能。我做祭酒凭的是本事,不是身份。木学堂有几个好苗子,进步神速,谁不定哪天他们就能超过我,所以我这个祭酒一刻也不敢偷懒,连做梦都想着解决问题。如果我偷懒,就算有规矩保护我,依然让我做祭酒,那木学堂迟早也会废了,再也不会受人尊敬。”

她顿了顿,端起案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这样的规矩不要也罢。姊姊,你说呢?”

袁权迎着黄月英挑衅意味明显的眼神,就像刚刚认识黄月英,眼角不由自主的跳了两下。忽然之间,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阿楚的眼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锐利逼人,是我老了么?

见胜负已分,孙策很欣慰。倒不是他偏袒黄月英,而是黄月英说的正是他想说的,而且说的比他还好。治国这种事就要脚踏实地,不能抱着古人的几句话生搬硬套,套不上去就穿凿附会,强行曲解。儒家最大的毛病就在于此,明明行不通,还死守着圣人的残篇断简不放,最后只能走进死胡同,只能在书本里畅想大同盛世。

黄月英精通木学,对政治却不太擅长,也没什么政治经验,她都能有这样的感悟,那其他人岂不是收获更多?杨彪、黄琰整理官制,如果也有这样的感悟,新政的推行就顺利多了。

这是一株他期盼已久的嫩芽,弥足珍贵。不过黄月英太强势了,这不利于团结。

孙策咳嗽一声:“阿楚,你能从木学里还悟出这么多道理啊,可喜可贺,不过也不能骄傲。治国与木学还是有区别的,管人和造船也不是一回事,你在这方面还要多向权姊姊请教。她那些个工坊、商会可比你的木学堂规模大多了,而且个个是人精,比那些工匠难管。”

黄月英眨眨眼睛,吐舌一笑。“那当然,要不我们姊妹几个怎么都愿意听姊姊的呢。”

袁权强笑道:“妹妹不用谦虚,达者为师,你这个祭酒做得辛苦,我也不轻松,你们几个哪个不是万里挑一。后生可畏,你努力!”

“唉哟,姊姊你这么说,我怎么受得起。”黄月英抱着孙策的手臂摇晃着。“夫君,你帮我求求情嘛,我真不是有意惹姊姊生气的。”

“你胡说什么啊,哪只眼睛看到权姊姊生气了?”孙策故意说道:“放心吧,权姊姊不是那种守旧古板的人,她会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弃之,才不会和你计较呢。对吧,姊姊?”

袁权“噗嗤”笑了一声,乜了孙策一眼。“你们俩一唱一和,我还能说什么呢?这要是让外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不仅欺负阿楚,还是个悍妇呢。行了,我这个守旧古板的人说不过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厨房待着,别自取其辱了。”说完便要起身。

孙策一把拽住她,给黄月英使眼色。“快去厨房看看姊姊做了什么好吃的,别让她生气了,藏起来不给我们吃。”

黄月英会意,起身拉着冯宛去了。孙策见她们出了门,附在袁权耳边。“别多心了,我可没说你古板。我倒是觉得在某些方面,你是最有创新精神的那个。”

第1860章 灯下黑

袁权面红耳赤,狠狠地瞪了孙策一眼,犹不解气,伸手到孙策肋下狠狠的掐了一下。

孙策一手抓住袁权的手,一手打开案上的名单,笑道:“姊姊,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过你对于尊卑、规矩的理解的确有些落伍了,有点名不副实,对不起你的名字。”他顿了顿,又道:“就这一点而言,你倒是和令尊袁将军有点像。”

袁权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眼圈有些泛红。“是啊,我马上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哪能和阿楚她们相比。知止不辱,知足不殆,我该让贤了。”

孙策头也不回,不紧不慢地说道:“让贤也行,不过你要先把阿衡调教出来,要不然我这后院谁来管?”孙策放下手中的名单,回头看看袁权。“我现在正好有时间,要不先把婚事办了?省得你提心吊胆的。”

袁权被孙策说破了心思,神情赧然。她抹抹眼角,摇了摇头。“阿翁还在交州征战,这时候成亲不妥。朝廷是什么态度还不清楚,诸将都有重任在身,不能轻离。”

孙策没有点破袁权那点小心思。娶妻与纳妾不同,不能随便,对袁权来说更是如此。她不仅需要袁衡堂堂正正的嫁进孙家,还要他麾下的文臣武将见证这个过程。只有如此,她才能安心。

“说得也是。那就再等等,说不定朝廷能封我为王,到时候直接让阿衡做王后,你们都做夫人。姊姊,我当初让你做正妻,你坚决不肯,搞得我现在还没正妻,没有嫡子,你看着这几个小人精也提心吊胆的。你说说你,是不是自找麻烦?”

袁权靠在孙策肩上,幽幽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不过我现在很满足。”

孙策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袁权愣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瞪了孙策一眼,想扮作狠样,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羞意,眼神也跟着灵动起来。“怎么,你不自信了,还是遇到对手了,应付不来?要不要我帮帮你?”

孙策正中下怀。“就这么说定了,今晚等你,不见不散。”

“信你才叫见了鬼。”袁权叹了一口气。“算了,岁月不饶人,我有自知之明,不想自取其辱。”

“看来不自信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才二十五就觉得自己七老八十。”孙策一边笑着,一边翻看着名单。名单其实并不长,发出去的金凤钱数量非常有限,除了孙翊、孙胜等孙家子孙,就是吴家、徐家的几个孩子,都是孙家至亲,唯一例外的就是刚刚送给桥氏姐妹的两枚。

孙策沉吟了片刻,将名单收起,曲指轻叩案几。袁权听得声音不对,起身打量了孙策两眼,有些不安。

“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当得很。”孙策伸手搂着袁权,抚着她的肩膀。“我在想,阿耀现在该算成年还是未成年。”

“有这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吴家是我父亲的妻族,袁家是我的妻族,吴家算至亲,袁家自然也算。如果阿耀算成年,就该让他出仕了。如果算未成年,那这金凤钱是不是也该有他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