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顾清影就已经多日心慌意乱,心头那根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掉,骤然听闻自己那夜的龌龊行径被洛玉阳尽数窥见,本应该吓得肝胆俱裂。
但她早就肝胆俱裂过了,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要面对千夫所指——
现在她不用怕罪行昭然了,因为这罪行原本就不完全隐密。
血债累累的凶徒,心里存着侥幸,一边想逃跑,一边担心事情败露。
真到败露的时候,倒觉得轻松多了。
她只百转心思去想苏棠该怎么办——
可笑可惜,她们去不了江南了。
顾清影将苏棠一缕头发绕在指尖,红装的女道人平添一种妖冶气,只是气色衰败,像个马上要魂飞魄散的妖精。
她忽然自作聪明,主动向王了然道:“若事情被公之于众,在下会全都担着,绝不牵扯到南域。”
王了然当即笑出声:“原来道长在担心这个,以为我是来封口的吗?”
他恢复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星罗斋的事情已经过去多少天了,要公之于众早就大白天下,怎么容得了道长跑这么远。”
顾清影顿时困惑,绝不信洛玉阳会为自己保守秘密,那究竟为什么自己还平安无事?
王了然正用茶水洗自己手上的血迹,慢条斯理道:“因为宗风翊绝不能让星罗斋的事跟中域江湖的人扯上干系。”
“我说了,原本星罗斋里的事情就是宗风翊的计划。西域汴氏向他求助,又怕求不成,所以把你们诓来这里,聪明点的放在星罗斋当人质,蠢一点的放到听竹楼当诱饵。”
“宗风翊给西域木氏的人放出假消息,让他们以为听竹楼里有中域人打算对他们偷袭,于是木氏就这么傻呵呵地自己先动手,所以听竹楼才出事了。”
“原本这样一来宗风翊就有理由帮汴氏清除木家,顺道让他们统一西域。但是多亏道长星罗斋一把火,烧掉了不知多少武林家的人,风声四散,边境无人不知,还偏偏跑回一个汴氏的自己人,说是中域人杀人放火。”
少年笑着转头看向顾清影,“你们这位域主大人和汴氏的结盟本就不牢靠,汴氏一听中域人自己动手杀人,以为是宗风翊想栽赃,想直接吞了整个西域——这下还如何结盟?”
他笑得开心至极,“最可怜的还是汴氏,自家的宝贝已经落在宗风翊手里了,一统西域的愿望却没成,还要担负星罗斋里的血债……”
“所以道长不要担心。若天下皆知是你在星罗斋杀了人,谁能不想想为什么?飞仙观的道长啊,说来是仙人,怎么会杀自己人呢?一定是有人指使罢。谁能指使?那自然是中域之主啊。”
顾清影惊骇地望着他,后者波澜不惊地微笑,“你们这位大人可不敢背负这种名声,那些死了弟子的门派若闻听此事,会群起而反,他这个域主就算做到头了。”
“所以就算洛玉阳指天誓地告诉他,人是你杀的,他也不会信。”
少年笃定,“因为他不能信。”
顾清影怔怔道:“可是洛玉阳想不到这些,他一定会说出去的。”
王了然神色一凛,“是啊,但是他终究没有说。在下只能猜测……他说不出来。”
顾清影惊然:“他已经死了?”
王了然嗤笑,“若是死了,丧令上怎么没有他的名字?”
顾清影无声苦笑,自知心智衰弱到了何种地步,已然像个傻子般健忘。
王了然道:“恐怕他已经在明若手里了,宗风翊天高地远,没那么快下令,应该是明若干的罢,果然老谋深算,良才啊。”
“所以顾道长不会死,洛玉阳也不会死,不但不死,宗风翊还会嘉奖你们。安慰你们逃出生天,嘉奖指认凶手。”
顾清影握着苏棠掌心,那里温暖,软软的,给她很大的安全感。而闻言眉心蹙起:“指认凶手……?”
王了然道:“对啊,宗风翊不知道星罗斋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活下来的人都有嫌疑,这个嫌疑就是……与我南域串通。”
顾清影顿时冷笑,“说来宗大人也聪明啊,猜得很准。”
王了然道:“他不能随便杀一个,要杀就要全部杀了……可是一旦杀了,星罗斋的事情就再也没有旁证了。”
他忽沉了声,“顾道长,真相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让天下相信那个真相。”
“宗风翊他们在猜我想什么,他们猜我想诬陷,让江湖以为自家域主大人杀掉自己人,只为向西域下手。所以他希望你和洛玉阳统一口供,把事情死死地栽到西域头上。”
顾清影愁眉不展,“可是你也说了,他谁也不信。既然明知二人中或有奸细,奸细又怎会说出他想要的话。”
王了然貌似悲然道:“所以啊,在下不得不告诉道长……恐怕现在整个飞仙观的命都已落在宗风翊手里了。”
“至于洛玉阳……在下就不知宗风翊要如何威逼利诱了。”
话音一落,顾清影便是面色灰白,血色尽褪,指尖不自觉地发颤,却听王了然噗嗤笑了一声,像个捉弄人得逞的孩童——
“道长被吓坏了?方才说的都是戏弄道长的。”
“少主已经接受了西域的结盟之请,这都要感谢顾道长,我又怎会卸磨杀驴。西域这块地方的人终年内斗,武功诡诈,不是什么好友之选,可是也不能平白送给宗风翊。我已经给了宗大人一个完美的替罪羊,想来很快顾道长就不必忐忑躲藏了。”
顾清影愣在当场,几乎分不清王了然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仍旧一头雾水,背后凛凛发寒,但怀里的苏棠微微动了动,轻轻蹭了蹭她的红嫁衣,又抵消了她的恐惧迷茫,化成酸楚的心痛感扎在心头。
王了然悠悠道:“你知道星罗斋原本住的是何人么?”
顾清影浑身一震,回忆翻转之间,是花朝之时,南宫羽告诉过她——
星罗斋是昔年南宫氏隐居之地。
她骇然抬首——
南宫氏的往事,王了然不会不知道。
所以打从一开始——
“对啊,道长猜到了罢。”
少年将空空的茶盏拿在手里转,“星罗斋是从前南宫氏的地方。如果宗风翊没有证据证明南域人去过星罗斋,自然要怀疑你和洛玉阳干了什么。若有证据证明那夜是我派南域之人去的,哪里还需要你们。”
顾清影固执道:“里应外合,也不无可能。”
王了然怡然点头,“是啊,可是为什么你们还活着?我会留下这种活口?道长,”他假作嗔怪神情,“宗大人是聪明人,他觉得我也是聪明人,所以他会设身处地,想想他若是我,一定会灭口的。”
“既然没有灭口,就说明你们的确是命大,九死一生地逃了。”
顾清影仍然笑不出来,劫后余生本该喜悦,却还是心头战战,“所以公子要如何善后……”
王了然笑道:“那夜我让人在星罗斋的林子里留了一块令牌——”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他仰头细品,“文人风骨,忠君爱国,好诗啊……”
“我偏要说……这是有人心念南域,企图复族,想让西域和中域同时对南域出手,以此功成。”
他嘴角抿着一丝笑意,“这样的人,这天地间可就只有那么一个了。当初猫儿奉我之意劝得萧念安没有杀南宫羽……我就已经看到了今日。”
顾清影哑口无言,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半张着口,双眼空洞无依。
王了然站起身,拂了拂衣襟,灰瞳里兴致盎然,已不见方才戾气缠身的样子,“道长也无需担心南宫羽不肯当这个替罪羊。”
他双目准确对上顾清影的方向,“死一人而换道长与我太平,怎么想都是乐开怀的事情。”
少年抬手一指,“她以为苏棠在我手里,赴死也甘愿。”
顾清影突然就少了一个“情敌”,南宫羽的命在少年口中如草芥,随意至极——
物伤其类,顾清影也是王了然眼中同样的草芥。
她缓缓开口,哑声道:“公子睿智,果然是成大事的人。”
王了然低头浅笑,“我听过丹夫人的往事,在我眼里,她本来也是这样成事的人。我不推崇她杀死六岁孩童和七旬老人之举,可我喜欢这么无情的人。无情的人,总是有别的,很极致的追求,正因无情,才能追得到。”
他摇了摇头,“可惜苏姑娘后来不追求钱财了,改追一个……”
他沉默片刻,似在打量顾清影。
可笑一个瞎子,盯着顾清影上下来回看,“在下一直不觉得牡丹有多漂亮,却有人说……唯有牡丹真国色。”
顾清影如听不出他的嘲讽,“公子,您不曾觉得人生无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