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眯起眼睛,被突然蔓延的暖光刺痛了双目。
她突然掉进了昭昭人间,火舌肆无忌惮地翻涌冷笑,她恍惚间听到了师父在唤她。
白岚手里握着她的拂尘,残影在她眼前飘忽不定,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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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影,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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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我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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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说,也不敢解释,她想象着兰灵将剑锋贴上颈间的样子,颤颤摇头——
“师父……你不懂……”
“师父你不会懂的。”
白岚从不明白兰灵与合·欢,那现在他也不会明白顾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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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不住想给自己辩驳,“我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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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照亮她的脸,鲜血驳杂,形同鬼魅。
她的眼睛里还有星光,她的手也还有力坚定,握着剑不肯放松分毫。
呼吸里都是腥甜味道,她撑着身子想站起来,掌心碰上滑腻的鲜血,湿哒哒地,已经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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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再看,她也知道白岚失望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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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影心虚而羞愧耻辱,爬起来,踉跄着转了身,逃开白岚的温和问语,却又看见母亲拉着六七岁的顾清影,蹲下去,给孩子腰间系上一块黑玉。
母亲抚着那端正的刻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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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澄清影,霜露琅华。分明其身,昭昭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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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影呆呆地笑起来。
不重要,都不重要。
那黑玉本来就已经碎了。
碎了的东西,承不起什么美好的愿望,那种虚无缥缈的志向,本来就是一碰就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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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扬剑,将所有烛台一一斩落,周围立刻更加温暖,火舌贪婪地要来拥抱她,已经撩向她的发梢,侵袭衣角袖摆,但她低头时竟将一具尸体看成了苏棠,立刻疯了一般地去拉她。
尸体本不会动,可是苏棠会。
苏棠甩开她的手,厌恶地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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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居然是:“别碰我,你好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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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影登时怔住——
她明明抛弃道义了,
她甚至自己堕魔,换取到她身边的机会。
如果她不要,那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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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后路已经被烧毁。
如果前路也不让她去——
她就是徒留人间的恶鬼,哪里都不会接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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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扶起尸体猛地摇晃,失声痛哭,正要将苏棠拥进怀里,却突然有股力道将她狠狠拉起来,拖着她,奋不顾身地往外扯去,路过尸体,穿过火光,在她脚下一软,不想再走的时候,那人也固执地不肯放开她,终将人拖出门口。
慌乱之间,一个本夹在臂下的细长玉盒便落在石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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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影瘫倒在地,猝不及防地被人喂了一颗药,不过几息,神智就回来了大半。
余光中,一个黑衣少年惨叫着奔进火焰,叫得撕心裂肺,冲进去扒开挡路的尸体,终于找到了已经被烧了一半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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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影急促喘息,缓缓将眼睛对焦,看见了面前的柳无归。
他红衣绯然,比火光还暖。
他没有向顾清影拔剑,反而将她从火海里救了出来。
他从来不曾果断,即使是在那场皇城风雪中,也还对顾清影抱着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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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锋如剑,眼中焦急困惑。
他慌张地去擦顾清影脸上的血,叫着她的名字,检查她肩头和腹部的伤口,发现她几乎整个人都被血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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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即握住女道士双肩,难以置信地喘着粗气——
“师妹?你别吓我,谁干的?”
一切一切都脱离了控制。
他彻底慌了神,“域主大人和西域人有交易,他们不可能杀人的,师妹,谁干的?!是不是南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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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不到顾清影说话,那个冲进堂中的少年还未出来,可是若他出来了,势必不会善终。
柳无归再次想拉她起来,“师妹,这里很危险了,快走!”
顾清影终于完全恢复了神智,她恍然,忽而心境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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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风翊的交易,一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西域人招来中域江湖人马,若交易成了,则放人,交易不成,就是筹码。
而柳无归所言,明显——已经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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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人能要什么呢?
不过是一统西域的权势,还能有什么?
十余年前西域分裂,各自为主,若不借助外力,谁家都没办法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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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影浑身发抖——
她仿佛又看见了王了然灰瞳里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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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只以为她被吓傻了,记忆回到兰宅那一夜,风怜雅服毒自尽,顾清影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无计可施。
那时柳无归终于过去拥抱她,就像现在,她再次茫然,再次惊恐,再次需要人拥抱她了。
这样的机会如果可以多一点,柳无归不信顾清影永远不会心动。
明明只要你想,我就在这里,为什么偏偏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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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恨意在这一刻又被情·欲压了下去,“师妹,别怕,我带你走。”
道人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无比怜惜,他不想再耽误,转身就去捡那玉盒。
顾清影则要去找自己的剑——
而一低头,剑竟还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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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没有来得及转身。
他将要弯腰的一刹那,心口窜进了透骨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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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冰凉了顷刻,就变成了灼烫。
他颤抖着转过身,最后的力气都用来转身。
顾清影却看也没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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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能是不敢看,或者不屑于看,就直接转身走了。
柳无归栽倒下去,拼命抬头,睁大了眼睛望着前方,只能看到她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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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没有分别。
这一回,他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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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坛离愁予杜康,
明明如辉换琼琅。
不归淙淙非而立,
但见霜影倚朱棠。
酣弃酒,醉红裳,
梦生折柳别阴阳。
千百归时盼嫣然,
奈何桥头话荒唐。
——柳无归《鹧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