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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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影逃得太快。
她在逃避,在害怕,惶恐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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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玉阳看到了很荒唐的事。
其实这世上大部分的事在他看来都是很荒唐的。
他不曾感受母亲给的温柔,父亲的也没有,兄长更是无情可怕,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慈祥婆婆还是害死生母的罪魁祸首。
所以此刻他看见的反而应该不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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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追着幻象,漫无目的,无知无觉地迷着路。山林毒雾弥漫,他眼前却是温柔美满,母亲站在那里回头,看不清脸,依稀只觉得美极。
而其实他眼前只有垂落的枝条,一只艳红鳞片的毒蛇顺着树枝爬下来,被他当成母亲伸出的手。
于是他当然握上去,美梦在一刹那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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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山林中鸟兽无影,树枝,树叶,树果,皆带其毒,唯红蛇周游,食果而生,内有抗性。
尖利的毒牙刺入洛玉阳虎口,毒液瞬间蔓延,击散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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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捂着右手虎口,被迫急促喘息,茫然四顾,未知发生何事,只看见不远处的火光。
所以当他清醒奔去后,看到了顾清影毫不犹豫的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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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奉为君子的人,做了这么龌龊卑鄙的事。
他原以为顾清影是那种哪怕在人背后出剑都会感到羞愧的傻子。
饶是他难感人情,也实在想不出顾清影有什么理由要杀柳无归。
屋阁被火烧得噼啪作响,石阶下趴着被抛弃的可怜人,和被抛弃的漂亮玉盒。
洛玉阳只看了门口一眼,浑身便发冷——
他虽然不知道这里怎么了,也能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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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一阵响动,似有人在凄厉地哀鸣。
黑衣少年的手臂已被烧伤,他仍抱着小姑娘的尸体哭,握着她腰下那截手骨,像突然有了力气,抱起小姑娘,转身穿越重重浓烟火光,其实只十数步之遥,就可以回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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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被映得清清楚楚,阴邪逼人,右眼极显诡异,非目,而是一枚红宝石戒指,被封入一团澄净明黄的琥珀,端端镶嵌在眼窝里。
他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故而难以准确把控距离位置,踉踉跄跄地冲出火场,只看到前方一人影远去,手里还握着细长一盒。
他当然想追——
他们和宗风翊的交易已经不可能成功了,凭什么还让那兵器被中域人拿走?!
但他脚边突然冒出一声闷响,打断了他突起的杀意,一息之短,前人已难追。
何况,他的另一个妹妹就躺在五步之遥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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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玉阳惊魂未定,心慌意乱,奔到路口仍未再见到活人,脚下似踩到什么硬物,低头一扫,似是个银光熠熠的令牌。
他无心去管,想原路返回之时,竟有马蹄喧杂隐约传来,乍听之下,人数似还不少,便只能转头翻入山林,绕路再寻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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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盒并不沉,莹润剔透,触手温柔。
洛玉阳一手压着心口,徒劳地请求心跳缓一缓。
毒性已消,内力周转如常,便又是身轻如燕,旋入茫茫夜色,不知翻转几个山头,人落在溪流边,清水泉泉,叮铃如歌。
刀客瘫在浅水中,清凉透心,让人镇定不少。
他怀着好奇拧开盒面机括,轻轻推开盒盖,便见一抹莹柔的光,在深夜里异常夺目,像月亮被装了进去。
整个长盖被撤去,终于露出里面一柄泛着寒光的冰刃。
墨墨苍穹之顶,陡然一声霹雳惊雷,盒中一股寒气逼面而来,将洛玉阳呼出的暖息凝作一抹白雾。
冰刃凛冽之至,让他不敢去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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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灰暗,烈火狂歌,赶来救人的是永宁城外的小小剑派拂霜楼,名列之低,连星罗斋的信帖都未接到,却算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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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霜楼坐落永宁至此途中之辉山下,入夜时分便得一匿信。
此劣等门派,几乎永世难以建功登名,恒之碌碌,或拼试一回——
机缘就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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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近前方,越身入西域境内,拂霜楼楼主已令加急传信送予永宁城,待见林中大火,便已是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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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干燥,枝林易燃,窜成一片火海,映得天地间恍如黄昏奇景,晚霞坠空,夕阳从天堕下,变成了熊熊地狱之火,灼魂烧骨,非人力可熄灭。
唯眼前地上一点银光,被拂霜楼弟子捡回,几息之短,大火已顺着山林而来,逼人退怯。
那令牌被火燎得发烫,但未曾变形损毁,两句诗清晰可见——
“臣心一片磁针石,
不指南方不肯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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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前人表述忠诚的句子,在这种地方出现,意境全无,徒增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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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顾清影还在这里,一定还可以再想想。
从头到尾,从星罗斋的信开始,从南宫羽说,那曾是南宫一氏隐居的地方,到猫儿提醒——西域人在幕后,都该在此时好好想一想。
但她没有时间了。
她要开始逃。
逃到苏棠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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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断绝飞仙之路,只能逃亡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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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自己已经弥补了一点,她欠苏棠很多,现在她又失去很多。她知道苏棠悲惨,现在她也悲惨,越来越平等了。
要怎么向那个孩子说清楚——
我为你杀了很多人?
我不该和南宫羽一样。
像以前那样,多重视我一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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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马还被拴在山脚,彼时拂霜楼还未到。
她得了猫儿的沙哑夸赞,得到回了永宁就可以看到苏棠的承诺,一时什么都没有再问,就上路了。
她清醒无比,知道自己刚刚杀了柳无归。
可是不能回头,多想无用。
她终于变成了自己唾弃的那种人,滥杀无辜。
双亲的美好愿望,终于落空了。
夜风卷着尘土,无数冤魂在她耳边叫嚷,几次她都以为自己会从马上摔落下去,却还能紧紧握着缰绳。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王了然要做什么了,她明白自己一直被人驱使着,好像王了然想她如何她就如何。
天地之大,她,还有苏棠,还包括方休,萧念安,柳无归——
等等等等……
他们都不过是小小尘埃,甚至算不上是棋子。
宗风翊不会管他们死活,王了然更不会,所谓道义,什么五德四端,三纲五常——从小耳濡目染,持剑问礼,在如今都荒唐得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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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么一颗尘埃,就可以让顾清影帮王了然一个大忙。
西域木氏以神兵为礼,江湖人为筹码,求宗风翊协助联盟,助他们一统西域。
如此一来,南域则临大敌。
可是现在星罗斋血光燃天,木氏难脱干系,想结盟是绝无可能。
甚至——
本就内乱的西域将大祸临头,人人都不可能去找附属宗风翊的北域求援,只能去求南域。
那不知道在西域哪里的寒诀,会被人好好的送到王了然跟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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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其实就算中域会在今夜整个覆灭,也和顾清影没有关系。
天际微明之时,她终于飞奔回到永宁境内。
她原本就不想去。
而现在很想回。
但她未近城门,就已见人影重重,一派森严气势,料想这边也已出意外。
霜夜及时出现,二马嘶鸣后,齐齐转向绕城。
黎明微寒,苍穹越发的亮,晨光一点点将她鲜血斑驳的狼狈模样显现。
不同于火光,火光太刚烈,晨光太温柔。
以这个模样出现,实在亵渎了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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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夜里她还可以自欺欺人,然太阳终究要升起,道袍上用白线绣出的祥云变成红云,细看之下仍能察觉黑衣上的血色。
脸上,身上,尽是干涸的血,袖口被火烧了一截,衣带松脱,道冠早就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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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手中的剑,始终紧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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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十里处,石亭之下,是个陌生女人搂着痴儿昏昏欲睡。苏棠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檀香气,撒娇般蹭蹭她胸口,身上还裹着一张暖暖的绒毯。
食盒里的两碗地瓜球已经空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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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听见马声,又忌惮身边的黑衣人,瑟缩两下不敢妄动,紧接着却就眼前一晃,被人一把扯开。
她踉跄几步,一抬头,看到狼狈的道人紧搂着那漂亮姑娘,一侧首,露出鬼魅般的侧脸,吓得她往后缩。
难道这就是顾清影?
她自顾自地摇头——
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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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顾清影气得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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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凭什么我杀了那么多人,背弃了所有,才换回来的人,被你抱着?
这一刻她终于不再掩饰虚伪的面目,她其实多嫉妒南宫羽——
她其实也恨白岚。
虽然是幻象,她也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见到了白岚,还问出了那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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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苏棠怒言一切都是白岚害的,是他逼死顾清影的师姐,是风怜雅欺师灭祖——
不论苏棠在其中添了什么乱,这些也都是事实。
此刻,筋疲力尽的女道人没有精力和心思维系自己的虚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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